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錢鍾書的骨氣

易中天(發佈時間:2011/5/6)

鍾書是極有才氣的人。 “才高八斗,學富五車”這八個字,用在錢鍾書身上,那可真是當之無愧,一點含糊都沒有。早在三十年代,吳宓就說過:“當今文史方面的傑出人才,在老一輩中要推陳寅恪先生,在年輕一輩中要推錢鍾書,他們都是人中之龍”。但如果硬要做比較,無妨說論“學”,錢鍾書或略遜於陳寅恪;論 “才”,則錢鍾書略高於陳寅恪。比方說,他竟然能用宋明理學家的語錄來寫情詩,把那些主張“存天理,滅人欲”、道貌岸然的教條變成愛情宣言。如此化腐朽為神奇,連錢鍾書自己都忍不住要自負地說“自來無第二人”。實際上,當今之世,能在治學與創作之間左顧右盼、游刃有餘,而且兩方面都取得卓越成就的,大約也就是錢鍾書了。這就非有過人的才氣而不能為。你看他的《圍城》,寫得何等機智睿哲!那裡面的警句妙語,多到“美不勝收”或者“擁擠不堪”的程度,以至於有“賣弄才情”的批評。賣弄不賣弄且不去管他,有才情卻總歸是事實。這樣的書,陳寅恪就寫不出。當然,他也不會去寫。

錢鍾書也是有骨氣的。他最痛恨和厭惡那些在名利場加官場裡混來混去的“知識分子”,最痛恨和厭惡那些市儈、風派、軟骨頭。據說,他曾“情緒激動”地大罵馮友蘭“簡直沒有文人的骨氣”,也沒有“節操”;對郭沫若和章士釗迎合“上意”撰寫《李白與杜甫》、《柳文指要》兩書嗤之以鼻,不屑一顧。至於他自己,當然更不會趨炎附勢、獻媚邀寵。甚至,他還會“不識抬舉”。 “四人幫”橫行時,上面曾通知他去參加國宴。這在一般人看來,是“賞臉”,應該“受寵若驚”的。錢鍾書卻說:“我不去,哈!我很忙,哈!”來人連忙聲明:“這是江青同志點名要你去的!”錢鍾書卻回答如故:“哈!我不去,我很忙,我不去,哈!”來人覺得無法交代,便問可不可以說錢先生身體不好,起不來,錢鍾書卻一點面子都不給,反倒鄭重聲明:“不!不!不!我身體很好,你看,身體很好!哈!我很忙,我不去,哈!”結果,江青也拿他沒辦法。其實,這在錢鍾書,又算什麼!當年批鬥“牛鬼蛇神”和“反動學術權威”時,別人都被鬥得狼狽不堪,惟獨錢先生卻頭上頂著高帽子,胸前掛著大牌子,從貢院前街走回乾麵胡同宿舍,任憑街上的孩子哄鬧取笑,卻毫無畏縮惶悚,高視闊步如故。這種風骨氣度,與顧準何異?

錢鍾書也有傲氣。他的“恃才傲物”、“狂妄自大”,和顧準相比,只怕是有過之而無不及。當年在清華讀書的時候,就“才氣無兩,睥睨一世,老師宿儒,斂手稱揚”。本科畢業後,學校想讓他留下來讀研究院,他卻口出狂言:“整個清華沒有一個教授有資格充當錢某人的導師”。這話顧準就說不出。儘管1949年以後的錢鍾書已不再“少年氣盛”,晚年更是變得恬淡平和,但骨子裡的東西其實是改不了的,因此也仍會做出一些非常人所能做的事。比方說,大年初二權威人士來拜年,他居然只開一條門縫,把人家擋在門外說:“謝謝!謝謝!我很忙!我很忙!謝謝!謝謝!”這事顧準也做不出。

錢鍾書當然還有書生氣。 1982年夏天,胡喬木寫了幾首詩,請錢鍾書幫他看看、改改,說是自己“做舊詩總是沒有把握”。這在胡喬木,無非表示一種禮賢下士 的姿態,在錢鍾書,也只要動一兩個字,再打個哈哈,便彼此相宜,大家都有面子。誰知道通曉世故洞察人情的錢先生,居然“書生氣又發作了”,把胡喬木的詩改得一塌糊塗,塗改、批註甚多,弄得胡喬木哭笑不得,只好由李慎之來打圓場。事後,錢鍾書去信向胡喬木“致歉”,道是“我只能充個‘文士’,目光限於雕章琢句;您是‘志士仁人’而兼思想家”,因此自己改的“好多不合適”云云。話說得很客氣,但誰都能聽得出那“味兒”來。

這也不奇怪。錢鍾書“畢竟是書生”。即便再“深自謙抑”,那一份“書生意氣”,其實是清除不盡的。他和顧準一樣,常常有“忍不住”的時候。實在耐不住,就會罵人。於是,“錢鍾書平日闖下的禍,到了他老病不能言的日子一樁樁爆發,累壞夫人楊絳。先是他當年在西南聯大,是否說過‘吳宓太苯’,楊絳說不可能,因為吳宓是錢鍾書敬愛的老師,她還特意讓人寫下證詞,好像要提供庭審似的;後是錢鍾書在美國有沒有罵過馮友蘭,楊絳說不可能,因為馮友蘭是錢鍾書的‘五大恩師’之一。但她的辯白相信的人實在不多”(駱玉明《近二十年文化熱點人物述評》)。為什麼信的人不多呢?就因為那些話那些事,都帶有錢鍾書的風格,就像 “三年當市長,五年當總理”很像顧準的口氣一樣。

的確,無論禀賦、性格、才華、人品,顧準和錢鍾書都不乏相同之處。因此,他們都是“文革”後期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最受中青年學者崇敬的人。那時,蟄居在八號樓、還在思考“娜拉走後怎樣”這個大問題的顧準,身邊聚攏了一批中青年“顧迷”;而正在六號樓撰寫《管錐編》的錢鍾書,身邊也聚集著一批中青年“錢迷”。這不但說明,杜絕思想交流,阻礙知識傳播,讓天下滅絕人性,“只不過專制主義者一手遮天的病態妄想而已”(高建國《顧準全傳》),同時也說明, 顧準和錢鍾書兩人,有著怎樣的個人魅力。

然而兩人的境遇,卻也有天壤之別。

1949年以後的錢鍾書,大體上風平浪靜,少有磨難。非但如此,他還頗受“恩寵”。他是《毛澤東選集》英譯委員會主任(一說顧問)和《毛澤東詩詞》英譯本的定稿人,據他自己說,還因此而為“吃一塹,長一智”發明了一句押韻的英文成語。他也可以公然“謝絕”江青的“盛情邀請”,不去人民大會堂參加國宴。這種“福份”,顧準連想都不要想。即便在“文革”中受衝擊,其“最高紀錄”也不過挨了一耳光,比起顧準差點被活活打死,豈可同日而語?

原因同樣是多方面的。比方說,兩人身份不同。顧準是黨員,錢鍾書在黨外;顧準是領導幹部,錢鍾書是專家學者;顧準雖然有名,但那是“官聲”,比起錢鍾書的“文名”來,就差得遠了。總之,顧準很容易被看做“黨內異己份子”,錢鍾書則多半被尊為“黨外社會賢達”。這樣兩種不同的身份,即便犯了同一案子,處分也是不同的。

這就有意思了。以錢鍾書的個性,其實是很容易出事的。知子莫如父。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老先生,早就發現他這兒子有一種惹事生非的禀性,便特地給他起了個“默存”的字,語出漢代揚雄的“默默者存”,意思是要他管住自己的嘴巴,少惹些口舌之災。現在我們知道,錢鍾書並不能完全管住自己,卻也不是完全管不住。 1992年,有兩個年輕人(董磊和孫小玲)受託去錢家取校樣,錢先生居然對這兩個素不相識的青年提出如下忠告:“一個人對自己身邊的人甚至自己的朋友,在與他們說話時要十分謹慎”。接著錢先生講了為什麼要謹慎從事的道理:如果對方是小人,可能會把你賣了;如果對方是軟蛋,可能會去做偽證;如果對方可靠,則可能會為了保護你而犧牲自己。 “總之,心中毫無阻礙,說話毫無顧忌的人,很可能害人又害己”。這話說得實在是夠世故的。但如果當真世故,又不會說出來。可見錢鍾書還是憋不住。憋不住,便只好對兩個素昧平生的年輕人說。因為倘若惹出事來,還可以賴賬。又可見,錢鍾書還是有點小世故。

說來也是有趣。顧準是搞政治的人,卻書生氣十足。錢鍾書呢,原本是書生,卻比顧準更懂政治。 1957年“大鳴大放”的陷阱,錢鍾書就沒有掉進去。是年春 天,錢氏那有詩云:“駐車輕曠小徘徊,隱隱遙空碾薄雷。脫葉猶飛風不定,啼鳴忽噤雨將來”,這是何等的政治敏感:“風不定”而“雨將來”,那就還是閉上嘴巴,不要“鳴”吧!那天意難測的遙空,已然隱隱地碾著雷霆呢!

然而顧準卻聽不到雷聲。其時他正在中蘇聯合考察的旅途中,不知北京已是風聲鶴唳,專政機器正張開巨網,專等“毒蛇”出洞,“游魚”上鉤,更不知道他的“反黨言論”和“政治問題”在北京已被揭發。心直口快的顧準,肆無忌憚地大放厥詞,天天發表“右派言論”,弄得自己頭上和維吾爾族姑娘一樣,辮子一大把。這就和錢鍾書相差太遠。 1957年春,錢鍾書也在去湖北省親的旅途中,且反右鬥爭尚未開始,不少人鳴得正熱鬧,錢鍾書卻聽得見“隱隱遙空碾薄雷”,他的一生平安,難道不正是其睿智所使然?

但這不是最主要的。

最主要的是,錢鍾書是一個純粹的讀書人。讀書人不等於就不問政治,卻可以不介入政治,從而做到慎思不妄言。而且,錢鍾書還不像中國許多讀書人(比如馮友蘭)那樣,把自己看得非常重要,認為自己應該而且能夠“為帝者師”、“為王者師”;也不像中國許多讀書人(比如顧準)那樣,認為自己腰桿是硬的,肩膀是鐵的,可以擔盡天下的憂樂,挽狂瀾於既倒。他十分清楚自己不過一介書生,能做的只有學問。而且,把學問做好也不容易。能讓學術薪盡火傳,就對得起每天吃的那份糧食了。因此他能超脫。

顧準卻不能超脫。因為他既是讀書人,又是“革命者”,而且首先是“革命者”。對於他來說,“革命”比讀書做學問重要多了。如果說,陳寅恪是以學術為生命並拼死力爭,那麼,顧準則是以革命為生命並拼死力爭的。他不能夠把自己從這個青年時代就為之獻身的事業中分離出來。即便被打成“右派”、“反革命”,開除黨籍,也要大聲宣布:“我是共產黨員”!

因此,“娜拉走後怎樣”,即“革命成功後該怎麼辦”這個問題,別人可以不思考,作為革命者兼思想者的顧準卻不能不思考;別人想清楚以後可以不說出來,顧準卻不能不說出來。這就是顧準常常“忍不住”的根本原因。而且,由於上述問題具有不可迴避的現實性和操作性,就注定了顧準必定要對現實問題發表意見,哪怕這個所謂“現實問題”只不過是房子怎麼蓋,飯怎麼吃,怎樣既應付上級又不讓農民吃虧太多等等。

顧準和錢鍾書的區別還在於他們對人的看法不一樣。錢鍾書“真的知道人之醜陋、愚蠢、虛偽,是沒法子的事情,知道世界喜歡在荒誕、滑稽裡鬧成個興高采烈的樣子“(駱玉明《近二十年文化熱點人物述評》)。所以錢鍾書並不把自己的能力看得太重,也不把別人的荒唐看得太重,因而能夠活得乾淨、明快、輕鬆、瀟灑,在明智清醒的同時保持一份幽默感,還能偶爾任性一下。顧準卻相反。在他看來,人也好,世界也好,目前這種狀況都是不對頭的,而且是有辦法的。因為不對頭,所以他要革命;因為有辦法,所以他要思考。他在晚年不要命地閱讀、翻譯、思考、寫作,就是想找出一個使人類避免苦難、得到幸福的辦法來,並把這辦法告知世人。可見,顧准其實是一個樂觀主義者和理想主義者,儘管他主張“經驗主義”;錢鍾書則其實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和現實主義者,儘管他生活在超現實的學術世界裡,而且活得快樂。實際上,真正的樂觀主義者是不會快樂的,徹底的悲觀主義者才快樂。所謂“樂觀主義”,實際上是相信世界總會變好。他總有一個理想模式在那裡。然而世界在事實上又並不如他所想像的那麼美好,因此他們痛苦。悲觀主義呢,沒有那個理想模式,也不認為世界當真就會多麼好,現在這樣就不錯了。結果他們快樂。

至於錢鍾書先生,則不但活得不沉重,也不骯髒。顧準曾不止一次不無沉重地說:“我手上沒有血”!錢鍾書的手上又何嘗有血?但顧準為了手上不沾血而付出的代價,錢鍾書卻似乎沒有付出過。這固然有客觀上的原因(錢鍾書沒有顧準那麼多說不清的關係要交代),卻也與錢鍾書的處世哲學不無關係。錢鍾書基本上是堅守 “默默者存”的誡言,閉門不問天下事的。有人甚至因此而指責錢先生,認為像錢先生這樣面對暴政保持緘默,至少在顧準的光照下應感到“無地自容”。依我看這是苛求了。而且,這種苛求並不好。顧準當然是勇敢的、堅毅的、讓人敬仰的,但我們不能要求所有的人都成為顧準。成不了且不說,當真都成了,沒準也可怕。用顧準的話說,就是與其號召大家做“海燕”,不如承認多數是家雀,同時承認家雀的各種權利(《顧準日記》)。世界畢竟是由普通人組成的,對於普通人來說,做人只要有一條底線就可以了。比方說,手上不能有血。又比方說,不能做虧心事。只要能守住這條底線,保全自己也就無可厚非。在這方面,並不普通的錢鍾書倒是為眾多的普通人作出了表率。

正直的知識分子其實有很多類型。有顧準那樣的,也有錢鍾書、陳寅恪這樣的。陳寅恪也沒有像顧準那樣去拿雞蛋碰石頭,明知不可而為之。但陳寅恪同樣堅守著他的底線,那就是“自由思想,獨立精神”,就是“士可殺而不可辱”,就是飯可以不吃,衣可以不穿,學問也可以不做,而氣節不能虧。所以讀《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》就和讀《顧準全傳》一樣,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。是啊,陳寅恪的底線如此之多,還要公開亮出來,他活得怎能不沉重!

當然,這裡也仍有專業和性格方面的原因。即使因為學人,較之研究經濟學和哲學(還有數學)的顧準、治史的陳寅恪,錢鍾書更富於文學家和藝術家的氣質。何況他從小就是一個“頑童”。甚至在已為人父之後,他還會做一些頑皮的事,比如大熱天用墨汁在熟睡的女兒肚子上畫一個大花臉(那時女兒還是一個小娃娃),或者把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埋在女兒被子裡,聽她驚叫然後大笑。這是我們從季康夫人(楊絳)的文章裡得知的。總之,錢鍾書對待人生,多少帶點遊戲態度。甚至對待學問,也多少帶點遊戲態度,而顧準和陳寅恪是少有這種遊戲態度的。他們也開玩笑,也有幽默感,也談笑風生,卻不會遊戲人生。只有生性頑皮而又看穿一切,遠於政治而又多談文藝的錢鍾書,才能以遊戲的態度藝術的態度看待生活,活得富於情趣和情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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